□蔡天新
如果说看露天电影是为了夜晚的沉醉,那么赶集可以说是实现了我的白日梦。——题记
本文摘自年8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小回忆》增订版,有删节。作者是浙江大学数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时又是一位诗人、作家。这个“小回忆”,是作者从出生到15岁考上大学前的记录。他把一个男孩所看到的那个岁月,逐次在我们面前展开。这个在黄岩县城出生、文质彬彬而又想入非非的男孩,经历了七个村庄和一座小城镇的艰难生活以后,又返回县城,其间的故事向我们展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南方向村的生活图景。书中穿插了男孩成年后,看到外面的世界,并与他的童年做出比较,剖析自己个性中的缺陷及其成因,使细致的观察和广阔的视野交融。和十年前的初版相比,新版多出57页。对于蔡天新而言,增订版是他对故乡又一次新的认识。
一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除了露天电影以外,如果说还有热闹的去处,那就是集市了。词典上解释说,集市是农村或小城市里定期买卖货物的市场。在我看来,应该把城镇里每天从早到晚都有顾客的菜市场排除在外。在商品经济欠发达的地区,例如中国的广大乡村,集市是必不可少的贸易形式。一般认为,集市起源于史前时期人们的聚集交易,以后常出现在宗教节庆、纪念集会上或圣地,后者常附带民间娱乐活动,也被称为庙会。
据《左传》记载,至少在春秋战国时期,我国已有了集市。说的是杞子从郑国派人密告秦穆公:“郑国让我掌管北门的钥匙,如果偷偷派军队来,保管成功。”一位大臣获悉后劝戒秦穆公说:“调动大军偷袭这么远的国家,我们赶得精疲力乏,对方早就有了准备,不会有什么作为的。而且行军路线千余里,谁会不知道呢?”穆公不听,派大军东行。秦军到了与郑国相邻的滑国,便遇到在滑国做生意的郑国人弦高,他赶着十二头牛到集市上去卖。
不知道,这可否算是有记载的中国最早的集市。话说机敏的弦高一面让人回郑国报信,一面将牛献给秦军作犒劳,故意说道:“我们大王听说你们要从这里路过,派我来犒劳你们,请不要嫌弃礼物轻薄。”郑国君主得到弦高的消息,让人去查看,见杞子一伙正在整顿盔甲、磨兵器、喂马,便对他们说:“你们留在我们郑国时间也够长了,我们国小物乏,听说你们要离开,那就请便吧!”杞子听罢,不得不逃走,秦军也只好退走。据说,这则故事也是成语“厉兵秣马”的出处。
集市是一种周期性的市场,其周期主要受周边地区人口密度的影响。此外,还受到星期或农历的约束,中国的集市大多按阴历周期循环。集市交易的商品一般为包括蔬菜禽蛋在内的日用品和易耗品等,为集市附近的乡村人口服务。上个世纪60、70年代,由于经济极不发达,每个乡一般只有一个集市,大型集市则更少见。如同后来的经济学家所分析的的,集市的地理间隔,往往取决于交易者所愿意离开居住地前往的最大距离。
二
在王林施村,家家户户都有不大不小的菜园子,加上又是地理的死角,三面被永宁江水环绕,因此从来没设过集市。邻近的王林村作为全乡的行政中心,每月有五六次集市,也即逢五小集,逢十大集,而较远的一个地理意义上的中心村,则逢三、六、九各一集。如果王林村的集正好是周日,母亲可能会带我去采购,也叫赶集。
我们在王林集市上采购的,无非是肉类什么的,还有我们菜园里没有的蔬菜,间或也会采购簸箕、木桶、竹席等日用品。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乡村庙会全部销声匿迹了。但与王林乡相邻的临海县杜岐乡(今临海市杜岐社区),则有一年一度的大型集市,其规模不亚于庙会。杜岐原本就有集市,大集则一年一度,时间是在春节的前几天,届时附近两县成千上万的农民会来赶集,进行连续多日的货物交易活动。
那时候中国只有少数几个大城市有电视,即便有恐怕也不放电视连续剧,“连续多日”这个概念是非常诱人的。如果没有记错,我至少去过杜岐两次,却不记得一个同伴了,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是跟母亲一起去的。杜歧离开黄岩县城比到临海县城近得多,离开王林施村的距离就更近了,但仍超出了我们看露天电影的范围。
去往集市的路线图
巧合的是,杜岐正好是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①的故乡。王比徐霞客早生四十年,和他的父亲,三位堂弟均高中进士。他一生喜欢游历名山大川,当时全国共十五个省,他游过十四个。这个纪录与徐霞客一样,只不过徐未到四川,而王错过的是福建。每到一处,他都详细记述山川、气候、地貌、道路及农林特产、风俗、古迹、文化等自然和人文要素,并善于将地理现象和人文现象结合研究,得出自然环境对于人的行为有决定性影响的结论。
明代旅行家王士性
举例来说,王士性将浙江分为泽国、山谷、海滨三大区域,从中分析了不同区域的人文和经济特性。在游西湖时,他发现了旅游是一个产业。此外,他对治理黄河、淮河、运河及漕运等提出了一系列有创见的建议。十分难得的是,这位乡邻那时就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注意到我国经济、文化重心从北向南的转移。他甚至提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前瞻性的生态论观点。他的思想对后来的一些学者有很深的影响,如清代朴学大家顾炎武,在其著作中多处引用王士性的学说,甚至整节照录原文。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学者们开始对王徐进行比较研究,已故的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称王与徐的成就在“伯仲之间”,“从自然地理角度看,徐胜于王;从人文地理(包括经济)角度看,王胜于徐。”值得一提的是,王士性记游文字淡雅清丽,可谓是散文高手,同时他对方言学和地名学也有重要贡献。虽然他的事迹和故事我在开始周游世界多年以后才获知,但似乎这位四个多世纪前乡邻的存在暗中给予了我鼓励。
在代表作《广志绎》序言里,王士性写道,“蓝田关即秦关,图《七贤过关》者即此,盖是春雪初霁,张说、张九龄、李颀、李白、郑虔、孟浩然共访辋川(隶属陕西蓝田)王维也,诗曰:二李清狂狎二张,吟鞭遥指孟襄阳,郑虔笔疾青风满,摩诘图中诗兴长。”此处的郑虔②是唐代学者,多才多艺,玄宗赞其诗书画“三绝”,杜甫称他“才过屈宋”,并赠诗二十多首。欧阳修编《新唐书》有《郑虔传》,谓之“学长地理”。晚年他被贬尚属蛮荒之地的台州,死后葬于临海大田乡。可惜因为远离中原,他的诗画传世甚少。郑虔被认为是台州文教事业的开启者,想必王士性家族也多饮惠沐泽。
遗憾的是,我对杜岐赶集的细节已难忆起,只记得有卖未油漆的木马桶,还有就是赶集的人与露天电影散场时一样密集。当我在英特网上搜索“杜岐”,没有提及任何集市的新闻,倒是发现那里办起了多家乡镇企业,还有一所幼儿园。此外,有一条交通信息也引起我的兴趣。说的是以黄岩车站为起点的路公车恰好以杜岐为终点,最后四站停靠点都在王林乡。这几个地名让我倍感温馨,尤其是竹岭,她和一个美丽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多年以后,我在一次返乡路上,绕道到临海西部紧邻仙居的白水洋镇,从那里下了金台高速,再向北开上十多公里,来到水晶坦村的一座叫药山的小山头,拨开荆刺找到了王士性的墓地。我当时想不通,为何他会葬在离开杜岐和县城数十公里的地方?下山时发现还有一座大墓,是南宋右宰相谢深甫之墓,就是那位南宋末代太皇太后的爷爷,才明白那里应该风水比较好。王士性的老乡中,有一位徐霞客的同代人和至交叫陈函辉③,明亡后从事反清事业,事败自缢身亡。生前他应徐霞客之邀为其作墓志铭,陈墓在临海县城西南的竹林中,邻近始建于南朝的云峰寺。
王士性之墓
三
待庙会重又在中国兴起,比如北京的地坛,我慕名已久,却一直没有机会赶上。反倒是年秋天,我在东京参加诗歌节期间,与早稻田大学的几位数学教授约定,在浅草寺的庙会上相见。浅草的庙会是在周末,那天天气非常好,我们玩得也很开心。浅草寺创建于年,是东京都最古老的寺院。江户时代的将军德川家康把这里指定为幕府的祈愿所,将近十四个世纪过去了,那里的香火依然很旺。从时间上推算,浅草寺创建时中国正好处于盛唐之初,那是日本受中国影响最深的一个时期。
相比浅草寺的空旷和雅致,在每一座阿拉伯国家的名城里都有的麦地那④显得更为集中、喧闹。相互缠绕在一起的几条街道两侧布满了各种店铺,游人只能看见头上一线天,比如卡萨布兰卡、突尼斯城或苏斯。在每一处麦地那,椰枣、芥末、胡椒粉、无花果都不可缺少,还有地毯、油画,每个人都在生产、加工,叫卖或讨价还价,微笑或鄙视,但过分的热情也容易使得游览或采购成为一种负担。这类市场由于营业时间太久,成为零周期,失去了集市的最初意义。
地中海滨的黎巴嫩古城——西顿的农贸市场更接近于早年我在王林乡光顾的集市。农贸市场设立在相互分离又相互连接的桥洞中,那里的阴凉也可以帮助避暑。离开西顿几公里远的另一座小镇叫苏尔(古称提尔),那是古希腊大数学家兼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老家。
古时候的提尔商业发达,推动了算术的发展,被数学史家认为是数论的发源地,正如埃及人发明了几何学,巴格达人命名了代数学。毕达哥拉斯虽然出生在爱琴海的萨摩斯岛,但童年时曾寄养在提尔的祖父家里,他后来长于计算,或许是从故乡的集市和商业氛围里得到了熏陶。遗憾的是,类似的机遇并没有降临到中国古代数学家头上。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小型超市的兴起和城市化的进程,集市正缓慢地退出农村的历史舞台。反而在大城市里,诞生了一种类似集市的跳蚤市场,它已经出现在广州等中国城市。英文里它叫FleaMarket,这是一种主要经营旧货的露天市场。有关跳蚤市场的发源地有两种说法,即纽约和巴黎,我本人倾向于后一种。
相传年,巴黎政府为维护市容的干净,要求那些捡破烂为生的贫民搬到郊外,这些贫民在废弃物中挑拣尚能用的物品出售,没多久就形成一处固定的定期举办的集市。跳蚤市场里的东西一般都是用过的,新的当然也有,但是质量都比较次,价钱也相对便宜,这一点与古代集市一脉相承。
不同的是,在跳蚤市场里,只要眼光够独到,依然能花很少的钱买到很有价值的古董或其他有意义的东西。在历史越是悠久的城市,跳蚤市场里所卖的东西种类也越多,摊主将自己费尽苦心寻来或是家传的宝贝摆上,等待有缘人前来选购。在陈旧的外表下,有可能淘回一件稀世珍宝。因此,跳蚤市场也吸引了一些时髦人士前来挑选独一无二的物品,逐渐成为了前卫的风格。
再回顾头来看看农村的集市和城镇的菜市场,只要中国菜的魅力不减、特色不变,这样的集市和菜市场就会存在下去,因为它符合人们对农产品新鲜度的要求。香港的发展实践便是一个例证,即使在欧美的某些中等城市,也有定期的农贸集市。那份轻松随意的感觉,是探头密布、冷冰冰的超市所不具有的。可是,人们再也不会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那样,对集市有一种依赖性了。
的确如此,现在人们光顾这类集市,多半是为了放松一下自己的心理。这样一来,反而让我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集市,尤其是杜歧那样的大型集市有了一种怀旧感。如果说看露天电影是为了夜晚的沉醉,那么赶集可以说是实现了我的白日梦。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有那么多的人头堆彻在一起,他们在风中摇摆着,给予我们孤独的心灵以无限的温暖和存在的信念。
①王士性(~),字恒叙,浙江临海人。明代人文地理学家,著有《五岳游草》、《广游记》、《广志绎》等作品。
②郑虔(-),河南荥阳人。唐代学者、文学家、书画家。玄宗赞其“郑虔三绝”,并建广文馆,命其为首任博士。年,贬任台州司户参军终老,今台州中学前身即为纪念郑虔之“广文书院”。
③陈函辉(~),字木叔,浙江临海人,明末殉节官员。崇祯七年进士,补靖江县令。善草书,敏于诗,
④麦地那(Medina),沙特阿拉伯圣城,也指代某些伊斯兰国家城市的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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